沐浴在初夏的阳光里,我总会想起小时候牵着母亲的手一蹦一跳地穿过长长的街道。母亲的手宽大而生涩,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茧子。我把自己小小的手掌放进她的手里,总是会感觉到一份安宁与欢乐。我长大之后,这个简单的场景在我的脑海里愈发清晰。暮春时节,微雨过后,母亲牵着我的手走过了夏天,走过了秋天,走过了冬天,迎来一个又一个万物竞萌。
母亲的脸上似乎总是布满了皱纹,从她送梳着羊角辫的我去上幼儿园,到日前她又为我熬了一碗稀饭。我总是会想念她的皱纹,以至于每当我思念她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总是拿一层层的皱纹,仿佛湖面宠辱不惊的涟漪。我想你肯定看过罗立中的油画《父亲》吧,我的母亲与油画中那位腼腆的老人有着相似的神情,那里面隐藏着无尽有待叙说的故事。但涟漪总归是涟漪,风吹过后,依然沉静安稳。
从小浸淫在汉唐的故事当中,我阅读孔子慈眉善目的谆谆教诲和欣赏米芾画笔下的大好山河,却从来没有仔细考虑过母亲和故乡对于我的具体含义,好像这些名词只是放学回家的路上折一枝梨花的地方和饥饿时喝一口稀饭的桌旁。我蹦着跳着穿过窄窄的街巷,在对游玩的意犹未尽中狡黠地跟喊自己回家吃饭的母亲捉迷藏。我沾沾自喜于挣脱了母亲的双手。我笑着跳着,两只活泼的马尾辫扫过我的脖颈,凉凉的。我把母亲远远地甩开了,站在街角看她跟买菜回来的邻家二婶满眼笑意地抱怨自己的孩子。
当我终于长大,从外出求学到颠簸着四处谋生,母亲跟邻家二婶聊天的身影愈发模糊了,我离家也愈发远了。数载的奔波中,我回家陪伴母亲的次数愈发少了,时间也愈发短了。母亲与故乡渐行渐远,直到成为天上的一轮圆月,我也成为湖上飘摇的小船。终于有一天,这只小船在一个叫做青海的地方停了下来。
母亲说,她不懂什么家国情怀,她只是本能地疼爱自己的孩子。所以她用长久的沉默回应我远赴青藏高原的决定。几天后,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跟我说:“去吧,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情。青海不也是中国么?”她的话是说给我听的,却仿佛是在尽力说服她自己。本来,去青海只是谋求一个饭碗,经她一番描述,这个事情好像已经上升到了一个怎样的高度。“一个小小的家与一个大大的国又会有什么两样呢?”她突然目光坚定地看着我,我舒了一口气,却暗中哂笑她的迂腐:什么家国天下,对于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又有什么干系呢?
绝不要小看老人的生存智慧。虽然母亲倔强地不服老,但在之后的岁月里,我逐渐理解了母亲的远见魄力。在初到青海的火车上,我看到窗外一望无际、座座面容相似的山峰,我愠怒着,抱怨上苍将所有的偏爱投给了内地和沿海,而留给青海的只有苍凉和荒芜。我也恼怒母亲在我做出这样的决定时没能及时地阻止我,让我有机会免入“歧途”。日复一日,我看着窗外的远山重复单调的景致欲哭无泪。在多中民族文化交融的氛围下,我尤其体会到自己作为一个“外来者”的尴尬,一如从故乡桃源来到青海的诗人昌耀,在轰然崛起的青藏高原上品味一种“形而上的孤独感”。我如昌耀一般思念故乡和母亲,思念乡音和旧时光。我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的环境,我不懂梵天,不懂哲合忍耶,不懂萨满和佛陀……多少次,我趴在夜里的枕头上痛恨自己。
四年的时光弹指一挥间,在白驹过隙的时光里,我逐渐听懂了所谓的“青普”话,在藏族老阿妈慈悲的笑容里,我逐渐在各位阿娘阿妈的音容笑貌里看到了自己母亲的轮廓。我翻跃一个个山头,越过一道道河湾,青海的每一张面庞从陌生到熟悉、从疏离到亲密。当我假期回到故乡时,母亲既欣慰又失落地发现我说话带了一点青海的口音。而我亦从母亲的调笑中感到一丝难过:在我远离故土之后,我正逐渐变成一个异乡人,由空间到心理。
2019年,新中国70周年华诞,我在初夏的雨水纷飞中再次亲近我已经相守四年的青藏高原。我在青藏高原湛蓝的天空中徜徉,那是一份纯粹的蓝色,洁净而神圣。在最接近神灵的地方给人以由内而外的宁静。高原特有的清冽香甜的空气,五彩的经幡在和煦的阳光中伴着微风的节奏翩然起舞,人民诵读经典的声音在阳光下光彩夺目,在雪色与月色中成为第三种绝色。
在青海的滚滚人流中,我看到和我一样的黄皮肤黑眼睛的人们,一样鲜红跳动的心脏,他们口中诵读的经文在微风中演变成一种辽远的哲思,与我从小耳濡目染的儒释道精魂恰到好处地合为一体,浑然天成。一样的炎黄子孙,一样的汉魂唐魄,我们拥有同一位母亲——中国。无论是在小桥流水中还是在红墙翠瓦间,争得渡头的五陵少年与趿着草鞋的小喇嘛有着相似的纯净的眼眸,这眼眸感动了五千年,并且会永远激励着每一个中华儿女为了祖国多元一体、共同富强肝胆相照、一路奋进。